信息流通从业者/沪国小市民/工作狂人肉电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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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卖

十九岁那年盛夏,我生了一种怪病,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。我的家人每每叩门呼唤我,我只觉他们跟蝉鸣一样,是不该出现的杂音。他们束手无策,便给予我祖母此重任。

祖母经介绍,领着我去看一位医生,那个矮个子的女人眼角下垂,嘟囔着我根本无法理解的字眼。我抵达的时间恰巧上午十时。我伸手去触碰办公室的饮水机,它呱呱乱叫——其实饮水机是不会叫的,可是我已经病入膏肓、无可救药,于是坦然接受了这个设定。

她问,好孩子,你知道你的症状吗?她说这话,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线,让我想用针线给缝上。我说,我不是孩子,我今年十九了。不仅知道自己床下藏了很多限制年龄的书,而且知道喜欢的女孩儿们都戴隐形眼镜。之后她指责我,大约是没有生病、自欺欺人之类的废话。

阳光透过纱帘薄厚不一的装饰花蕾,重重落到地下,那些影子闪闪发亮;一旦空调风轻拂而过,它们就变成一群围绕垃圾桶环行的、金色的苍蝇。或者,正在融化的芒果酱冰淇淋。我想,您居然跟苍蝇一起生活。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先从耳根,再蔓延到两边脸颊。原来我不小心说漏嘴了。不过她出于长辈尊严,并未立刻赶我出去。也是,若是将这等难看的神态冠上“像龙虾一样红”,未免太诋毁食物了。

然后,她挤我出门,浑身油脂燃烧的臭味。那间民房廊道里堆了一排废家电,我的肩膀重重撞到彩电的棱角。不过,我不痛。而那个人的模样终于影影绰绰起来,她的鼻子、嘴唇开始改变形状。啪嗒啪嗒,脑浆一点点流出眼眶。我明白过来了,这又是梦。不如说,因为我无比强烈地祈愿,所以它成全了我丑陋的心思——确切地说,我利用梦杀死了她。

如果是我不希望存在的东西,就会统统跌进梦的世界。例如祖母不见了,地上空留她的太阳帽。例如我憎恶阳光,只消几句话的功夫,夜空已悄然降临。再例如,位列这个荒诞故事里的我,并不是弱小的未成年学生。我来自二流大学的名单,岁数得算成十五加四,十九。我迟疑地掏出身份证。其实我不可能随身带这玩意儿,但梦不存在逻辑。其余数据都和我估得差不多,只是性别一栏是空白。

这时,我想到一个可能性。一个月前,我把我的性别出卖给了命运。我笃信我不需要性别,没有它我能过得更好。掌管命运的神明开心极了,就拿特别的能力同我交换。他解释道,你可以当梦的主人,梦是神明都忌惮的深渊。正因为其危险性,神的手里才正好遗落一个名额。我被推了上去。自此,我必须彻彻底底作为异类活下去。

神看我没有经验,还破格地给予了我祝福——我现在只觉得他是个混蛋。要问为什么,当然是我后悔了。

正当我步伐虚浮地回家,眼前的景象骤然崩塌。这是附带的用处。任何法则全部无效,包括我视作神圣的时间。

抬头一看,我重新回到了居民楼的底下,熟悉的红砖建筑。邻居骂骂咧咧地拄着拐杖取报纸,脖子上挂着手电筒;由于夜光昏暗、墙壁发霉,她溶解在背景中,活像一颗腐烂的真菌。我急忙掠过她,提醒自己,这个可怜的老妇人还不能消失。我能杀死她,毫不费力地杀死——瞬间,脑海再度闪过恶言。

我蹲伏下来,镇定攒动的妄念。梦是怪物,有权行使它的我,必然与梦平起平坐。那么,男性会怎么做……那么女性呢?我试图寻找一个标准。征服全球、修改人心?可我出卖了我的性别,立场随之灰飞烟灭。世间唯一直观分类的群体有两个,分别被命名为男、女。我多么无知、多么愚昧地放弃了将伴我一生的属性,分明最最方便的属性。

确定我不会再犯蠢事,我睁开眼睛,恍惚地爬楼。迎接我的是身下干燥的床铺,毯子被母亲叠得整整齐齐。房间内部溢满冰凉的空气。蓦地,我连忙捂住了嘴,为了抑制呕吐感——那个子虚乌有的医生,呆在破烂民房里的医生,称呼过我好孩子。她刚刚死了,死相跟一摊搅开的鸡蛋似的。她就是专门诓骗老人……我不断补充细节。理智告诉我,那个医生不该死。至少对我,她不该死。

祖母同样遭到我的强制消除,她不该死——那股弥漫到心尖的愧疚濒临爆发,我颤颤巍巍地开启MP3,用穿破软骨一般的力道插上耳机,脸向下,嗅吸枕套。

储存好的广播剧陪我入眠。那个熟悉的人犹如怜悯我一样,抚摸我的头发。尽管是音效产生的身临其境——在我心里,他是真的在抚摸我的头发。好孩子,好孩子,不要害怕。他呢喃道。我沉浸于他甜腻的吐息中,以为回到了十五岁的盛夏,享受了一季被玩偶和游戏机拥抱的滋味。

MP3中的温柔仍旧继续播放,催促我抛弃不值得的事情。

我逐渐缩小,灵魂离开人类的躯壳,游荡于都市公园。夜跑族的路人陆续穿行树间,乌云遮住月亮,蜻蜓翅膀沾满湿气,低落地回旋。我则是某种环节动物,本着躲避暴雨的目的,钻出土壤往上蠕动。蚯蚓们饱受贪婪蚂蚁的蚕食,身首异处——它们都是干枯的。

一个有趣的问题:假使大雨倾盆,无数蚯蚓的遗体泡在其中——它们就一定是湿淋淋的吗?那些水分不属于它们。事实是,它们干枯了。在雨中看起来没有罢了。我的思想都能刻上我的名字吗?不,不行。我由他人口中接受概念,由他人的观念引导着成长。即使我后来不认可某人,却执着地奢望理解者的赞美。我囫囵地咽下并非自己所生产的思想。总结上述言论——我径自认为,人类都是干枯的。

因此,作为梦的主人,我无能为力的理由昭然若揭——干枯的亡者怎么可以驾驭凌驾于自己的梦呢?思绪千变万化,梦只是投其所好。我是可悲的人偶。解释这个地步,我更后悔了。忽然,我想和神见面,当面质问他:为什么选择我?同性别间过不去的人成千上万,包括环境造成的自我性别厌恶——凭什么是我?

那个熟悉的人缩在小小的MP3里,演绎着既定的剧本。他说,可怜。我明知与我无关,泪水还是润泽了我的鼻梁。我哭了,非常伤心,非常绝望。他好像很惋惜,通过耳机说:可怜的好孩子。

度过难熬的一日,凌晨时分,我醒来了,醒来的地方却不是我的房间。我习以为常地躺倒在汪洋中的孤岛之上。我早已,梦是无所不能的。这座岛屿很小。我身高是一百六十五厘米,而它顶多多出十几个单位,形状正正方方,仿佛是人工造物。

寂静无声的汪洋承载着缺损的字符,我仔细辨认,中文以外,还有几门外语。我探出脑袋,水体清澈,底部一片悠悠的蓝色,毫无活物,更不知深浅,甚至映不出我的样貌。MP3适时发出噪音,我只得关闭它。

好孩子,好孩子,可怜——这行字飘过我的视野。我脊背一凉,深知广播剧的内容转化成了文字。也许它们被谁粗暴地撕开,投放进这方四海。我追逐着它们,不顾一切地迈出步子,滑进海的领域。刹那之间,脚下化作广大的泥潭,浊流下掩藏着茂盛的海藻植物,一根根卷住我的四肢。我模模糊糊地张开了五指,挣扎着往上游动。凶恶的植物没有拖我下去,反而将我托了起来。新鲜空气流通我的口鼻,我的意识之火熄灭了。

混沌空间中央,唯独我漂浮着。我发现我快要被梦吞噬。这么懦弱的我,失掉人类必备的立场,渴望诉说的言语都被自己用手扼制在喉头。无法表达,无法独立,无法生存——与此同时,我失掉了资格——我无法证明我是人类。起因仅仅在于我出卖性别去换取力量。

你后悔吗?神在我脑子里问。我疲惫地阖上眼睛。他是知道答案的。神微微一笑,我苦于看不见,然而他明显是幸灾乐祸。他说:多谢你啦,我又得到了新的收藏品。这次我也是拿梦去换取的,所以等会儿我就会把性别还给你,收回你的能力。安心吧。神从不食言。他丢下一张卡片,我摸索着举起了那玩意儿——硬质的白色,身份证。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,审视那一栏,性别后头呈现出了我原先群体的名字——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。

等我没入泥潭,周遭的暖意才让我体会神的祝福。另外,他从不食言。

久违地梦见了十九岁的往事。我关掉没电的MP3,掀开毯子,面前是我深爱的房间。空调轰隆隆地运作。母亲做好了早餐,父亲系着领带。我推门,结果踢到了祖母的凉鞋。

我的二十七岁生日过去了一个月。鉴于获得了心理医疗方面的证书,我便从事这样的工作。临时成立的心理诊疗所租赁了民房,极其狭窄,廊道里堆满故障的老电器。

今天,我受一位老妇人之托,接待一位自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求医者。

我问,好孩子,你知道你的症状吗?我说这话,眼睛眯成一条细线。这是我自十九岁养成的习惯。那个女医生的习惯。对方眼神蠢动,平板地回答:我不是孩子,我今年十九了。你是不是……向神出卖过什么?我又问。她踌躇了一会儿,掏出身份证,户籍一栏一干二净。我明白过来了,她以归宿抓住了梦之主的地位。她的眼睛无疑映出了我——眼角下垂的矮个儿女人,白大褂染着汗臭味——我们长得简直如出一辙。

我舍弃过性别,理由是我不想受到束缚;她舍弃了归宿,理由理应同我一样。我们出卖自身的所有物去追寻不可名状之物,最后不得不卑躬屈膝地捡回组成零件。我需要我,她需要她,完整的,另一角度而言是不健全的。我们属于一类人——神十分中意这种有勇无谋的盲者。有时我的眼睛等于装饰品,不看应该看的,纯属摆设。

看吧,无论如何循环,你都会决定出卖自己。许久不见的神感叹道。我攥紧手掌,低头沉吟片刻。民房、白大褂、求医者、蝉鸣都崩塌了——我记得,这是梦的主人能够肆意引发的现象。文字之海的小岛之上,我是十九岁,口袋装着MP3和身份证。

我露出了无谓的笑容,高声请求:神啊,再赌一盘游戏吧——这次,我绝对不会出卖自己。

 

 

 

 

第一稿:2015/7/29 02:30

第二稿:2015/7/29 20:18

修改继续进行中_(:з」∠)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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