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慰剂
*七夕快乐
夏日,我在床上,像一具僵尸,听着门铃不停响起。来者显然是不好恭维的急性子,以一记拳头终极了我的房门的寿命。
“小姐,你的药到货了。”
我终于坐了起来,脑袋里还残留着睡意,四肢也不听使唤,只能慢吞吞地挪到楼梯口。所幸这位派送员似乎认真阅读了备注,驱动着他的履带,将玻璃瓶安置在了我的视野内。
派送员退了出去,“嘭”地阖上了门。这个动作幅度太大,无疑激起了地毯上沉眠的尘埃,它们都飘舞到空中,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,而位于其中的玻璃瓶,则像是金色天使下凡时带来的礼物。
我扒开塞子,一鼓作气地灌了下去。
喝完后,会变得非常幸福——这就是处理我这种废物的办法。既然没有社会能力,那么只能被放在一个空间里,尽量不要去麻烦别人。
据说这种药已经在世界范围内传开了。也就是说,我并非孤身一人,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和我境遇相似。大家都依赖着这一小罐液体,追逐片刻的安宁。
我中途辍学,并不清楚药学原理,服用后只觉得时间过得快了,很多事情都一晃而过,根本不容我思考。因为供不应求,这瓶药今日才抵达,但看到它的一刹那,我经历的各种难熬都无所谓了。
父母觉得我是耻辱,早已和我断绝关系,同学们则对我避如蛇蝎。总的来说,这个社会并不庇护不能工作的人,对弱者很不友好,比如说,天生残疾会被处分,适龄就要安乐死。
门被派送员打倒了,外面的热潮随之涌进来。我被弄得头晕,蹲下来扒拉那块木板翘起的一角。
一片影子盖住了我的手指,恍如驻足的天上云彩,打下沉重的黑色。我仰起头,果不其然迎来了男孩。
实话说,我并不能辨别对方的性别,此人处于第二性征发育前,言行举止又还很中性,没有决定性证据。根据我的女性身份和性取向,我一直把他当成男孩。
“你是幻觉吗?”我问。
他说:“不,我只是正好来到了你身边。”
“那看来我的性癖糟糕透顶,连政府都知道该派你。我怎么一直没发现我恋童?”
“瞎说,你对我没有兴趣。”他连眼皮都没抬。
这位不速之客没有理会我的自嘲,而是冲我伸出手。
我下意识作出了反应。他的手心是干燥的,这种感觉在我脑中不断放大,催促我紧紧地握住了他。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接触。我太久没有主动摸过人了,但我确信他不是我的同类。他的五指并不温软。
“你是来照顾我的人……呃,机器?”我闪电般地松开手,警惕他。
仿生型号很贵,但愿这项服务不收费。等再捱个几年,我就能申请安乐死,和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说拜拜了,身后还不清的债务和恩情,都永远不见了。
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他问。
我对药物到货的日期好歹有点印象,即答道:“八月二十八日。”
“今天是七夕。”
“所以呢,有什么活动?”我说,“啊——我明白了,你不会是来通知我搬家的吧?我要死在这里,一个人生活,回去告诉你们头儿,我不会搬走的。”
他从刚才开始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,直到听到我最后一句话前,我还天真地以为他是受了感情调控。
——他的手穿透了我的身体。
我没有尖叫,因为不痛。
他的手腕就在我的鼻尖下方、胸口部位,似乎要把心脏掏出来。他其实依然面无表情,但愈发粗暴地搅动我的五脏六腑。
我木然地注视着他:“这是安慰剂的效果吗?”
他很可笑似的摇了摇头。我知道我提了个蠢问题。等我再度睁开眼睛,他就不见了。
我躺在那扇坏掉的门边,正对着社区的一条单行马路。
这是我的家,我熟悉不过的光景。月光照耀着院子里整齐的草坪。我平摊着,仿佛体验了一整套汗水蒸发的过程。
一辆小轿车缓缓驶过路面,恰好停在了我视野的中央。
我父亲率先下车,替副驾驶座的母亲拉开门,活像个古董执事。他们穿得很正式,可想而知去了何其高级的餐厅庆祝七夕。母亲欢笑着脱下了高跟鞋,提在手里,看到女儿的失态,她旋即连珠炮一般叫了起来:“你怎么睡在这里?!门怎么了?是你撞坏的?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们?”
“不知道,”我干巴巴地重复,“我不知道。”
母亲不顾她的礼服下摆,将我撑了起来,抚摩我的头发。
我喃喃地说:“我做了一个梦。”
“梦游了吗?”父亲疑惑道,“啊,正好,我拿到了一个奇怪的赠品……”
他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小瓶子,在月下,液体流转着柔和的波光。
“他们说没有恋人的话,使用它就能变得幸福,”他解释道,“虽然我和你妈妈都觉得这是糖浆,大概混了蜂蜜,所以才是这种颜色。”
“是谁给你的?”我问。
他们面面相觑。
最终,我父亲笑了起来:“一个小男孩。说来也奇怪,他一个人坐在餐厅里,却什么都不点。今天都是一对对情侣,他很显眼。”
我沉默地拧开盖子,一饮而尽。
-FIN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