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息流通从业者/沪国小市民/工作狂人肉电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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绷带

-我要在暑假出人生最后一本个人本

-本文收录其中,曾经发过一稿

-还没有修改完毕,纯属虚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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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距今四十年前的时代。

二十二岁的我,刚刚洗净一身学业的油渍。请各位注意,那时的我不能倚老卖老,又因资历薄弱,易遭敷衍。如果现在我说什么话,你们大概都会相信一个可怜的孤寡老头。但那时的我,就是个傻子。)

医生隔着镜片审视我。他有一双柔软的蓝眼睛,像青花瓷的纹路;而面相生得坚硬,使他介于睿智与无趣之间。我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领带,上面除了小熊维尼,并没有值得诟病的地方。他命令我伸出手臂,挽起衣袖,检查我身上的绷带。

绷带上写满了我过往的成就,比如我上过全市最好的学校、短跑比赛得过第一名、受雇于大企业的有为职员……它们令我联想到密密麻麻的蛆虫,我慌忙撇开视线。这位医生专门负责休整它们,衣服上写着“从业资历已有数十年”。父亲替我预约他费了一番功夫。

过了一会儿,医生结束了精密的工作,将我的衣袖拉下来。他嘱咐了几句,便往诊疗单上唰唰写下几行字,打发我离开。我想确实没有必要继续留着。

走到门口,前台护士叫我签字。我应声停下,正好对上她抬起的右腕,“护理专业博士”撞进我的视线。她递给我笔。我假装无意地扶了扶眼镜,记得我领口的绷带上有一条“双学位硕士,xx大学”。

果不其然,她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,露出了极其谄媚的微笑,五官皱在一起,活像一只母猩猩。其实平时应该没有这么有效,可能她喜欢我的母校。我把字母连体,咕哝道:“再见。”

乘车回家的途中,大幅广告牌吸引了我的注意。这个世界的象征——文字绷带,被以具有艺术感的方式排列在一起,组成一句话“我最大的不幸,就是作为不合理的一员出生”。

我心中翻涌的使命感呼之欲出——是的,因为我渺小的存在,造就了不公平的一部分。绷带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发明,不可能被超越的巨作!它们让我的与众不同变得显而易见!他们自怨自艾的时候,我的胳膊已经缠满了荣誉;他们还将弱小视作谦虚的时候,我的生活已经充斥着大量对我俯首称臣的信徒……我是特别的,跟这些呼吸同样空气的人天壤之别!

越是接受了宿命,我的呼吸越是困难。

几乎失去意识的前一秒,列车到站了。鱼贯而出的人群将我带出狂喜,现实冷冽的雨点打落在脸上。下雨了,该死的坏天气。我奔跑到检票机旁,想起昨天新增的绷带并不防水,恐惧一瞬间填满了大脑。

亲爱的读者,如果你在街道上见到将手缩进衣服的男人,并且一边奔跑一边喃喃自语,切莫觉得他奇怪。那个人必定是我。

母亲不在家。她自小镇前来探望我,很快爱上了这座艳丽的城市。恐怕她正在与老年俱乐部的朋友们共舞,大声说着粗俗的笑话。有的人就是这样。她喜好喝酒,但愿我的电话不会被恼羞成怒的酒保打爆。我甩开湿漉漉的大衣,投进洗衣篮。每一处细胞都在叫嚣。

待凹陷的床身温柔地拥抱了我,那几根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了一些。我小心翼翼卸下绷带,挂上暖气片,仿佛照料我心爱的妻子——几千个夜晚我都是这么做的。这幢公寓年纪很大,我在这里住了四年——从大学生到社会人。我蜷缩在被褥下,观察房间:毫无缝隙、贴满黑胶带的门,泛黄的墙壁,一塌糊涂的衣物,终于使我安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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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年轻的女上司约我单独面谈。场所是大厦楼下的一间咖啡馆,店长特意为她腾出了一半的座位。我感到有些夸张,但深刻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。也许工作令她不满意了,但我自诩做得不错。我的带薪假期还没有使用过一天——我面对上司精致的妆容欲言又止。

“嗯,你要知道,你做得很不错。”她眨了眨灰色的、平凡的眼睛。

除了与我同样款式的绷带,上司的大衣、鞋面上都写满了文字,由于空间不足,那些字母都扭曲变形、张牙舞爪。我心知肚明那些文字的分量。但是我并不认可她的成就。她只是运气比我好一点而已。

总统的女儿、一国的王子……有些人一出生就会被赐予绷带,或者从亲戚那里继承一些。这些都是我亲自赢得。更何况,上司身为上任老板女儿,迟早会把位置让给表现出色的我。

这时,店长打断了我们,端来卡布奇诺和提拉米苏。她喜欢意大利。“谬赞了。”我说。她喝咖啡,我则不动声色地将外套罩上了椅背。

这场谈话是战争。

我里面穿了一件短袖,双臂缠着比往常还多的绷带。亲手写下的荣誉,让我有了一丝自信。她并不惊讶,问我是否很热,我坦言只是想放松一下,喉间却酝酿着“软脚虾”这三个字。

她翘起腿——这下,我的喉管真的变得炽热——丝袜上……我是指,她的丝袜——尽是白色的、耀目的数字,被我毫无防备地收入眼底。那是营业额、数不清数位的货币、钱、薪水、利润。在她管理下的公司,忽地成为了市内首屈一指的大企业——缩短了原先预计的十年时间。不管我多么努力,也不可能抵过她的一根手指头。

不,不对。因为她有她的父亲,所以她很强……可是,我的父母呢?我茫然地盯着玻璃桌板上的水汽……什么都没从他们那里得到。我的手颤抖了一下,差点将茶杯打翻。她是一个能轻而易举打败我的人……我试着说服自己——她还是一只“软脚虾”。机会很多很多……我比她年轻,我比她优秀,我比她聪明……为什么我一直选择忽视她的强大?为什么我要脱下那件丑陋的外套?为什么这次我无法保持镇定?

朝着疑惑的上司,我露出了极其谄媚的微笑,五官皱在一起。她还是克制不住,尖声笑了起来。滑稽的公猩猩,她这么想。她违背了我的期待。如果她能表现出一点相符的冷漠,我都会心满意足。显然,她没有余韵再照顾我的感受。

在她看不见的角落,我扯断了绷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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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面后,我独自回家。时值下班高峰,他们用缠着绷带的躯体推揉着我。我无所谓了。上司什么都没有说。她的目的达到了。又一场不合时宜的雨袭击了我。

它打湿了我的绷带,导致我凄惨地踏上楼梯。开门的母亲害怕极了,说要出门给我买绷带修复剂。我推辞说太累了,她就催促我休息。

“我最大的不幸,就是作为不合理的一员出生。”

张贴在天花板上的海报让卸下绷带的我疯狂嗤笑。

不合理——这个词有两种立场。我究竟是受惠的一方,还是被夺去权力的一方?说到底,为什么我要让别人直视我的荣耀?难道说……我害怕像上司那样的家伙?我害怕他们的存在,害怕我不如他们吗?想要变强,不想让任何人看不起我;知道那是愚不可及的,却又不想承认。追求与众不同的权力无论谁都拥有,那么这份表现欲的源头,是我鄙弃的自卑感吗?

不停地自我催眠——我很特别。

不停地合理阶级化——我很特别。

不停地蒙骗所有人——我很特别。

母亲关上了门廊的灯。

我的全身因悲伤而刺痛,在房间内瑟瑟发抖。我很清楚我是独一无二的,这是个可以描述任何人的、包容的词汇,并不代表我会被称赞。绷带是暴露癖的载体,这种病症的起因莫非源自我想被肯定的欲望?啊……不对,高高在上的欲望?

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。起初我没猜到那是眼泪,直到它落进我的嘴、害我尝出了咸味。它们沾湿了绷带,模糊了文字。

一切还没有结束。晚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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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旦处于每个梦的开头,我都不认为这是个梦。

绷带吞没了我——虚无,满目虚无。我与绷带,绷带与荣耀,荣耀与愚昧,愚昧与合理。所有人都隐藏着愤怒。愤怒有时只是为了掩饰恐惧。恐惧有时只是为了逃避命运。命运有时只是为了方便给错误找寻借口。借口会与解释混淆。两个概念没有高低之分。

漫天碎屑吞没了我——全是绷带的尸体。我四处张望,发现我站在一截漂浮的木头上——一方欲坠的舞台,俯瞰如蚂蚁般庸庸碌碌的人们。大幅广告牌掉落下来,砸中那些不足一厘米的脑袋,可鄙的身姿崩离瓦解。我哀嚎着感受耳边刺痛的风声以及可怕的失重感。

电车铃声吞没了我——我呕出了胃中所有秽物。空旷的车厢内,我是一无所有的王者。视线碰巧触及路线图的一刹那——下一站是我的公司!我猛力拍击窗户。候车人却不为所动。电车停了下来。离我鼻尖不到一厘米,那个月台上的、看报的男人慢慢抬起了脸——不对,原本该是五官的位置,却是一面镜子。

绷带吞没了我——镜子里映着我自己。浑身缠满了绷带的自己,活像一具无法动弹的木乃伊。这时,有个不讨巧的东西碰到了我的鞋跟——一支马克笔。受反射弧驱使,我俯身捡起它,使劲拔开盖子,在腕部的绷带上狠狠刻下:

“我最大的不幸,就是作为不合理的一员出生。”

趁我坠落更深的黑暗之前,我握紧拳头,试图破坏门板的玻璃。迎接我的并不是死神、母亲或上司,而是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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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机的闹钟响了。

屏幕上跳出选项,又归于死寂。

时钟滴滴答答地走动。我满身冷汗地惊醒,回想起下班有与名医的保养预定。同时,忘记卸下的绷带映入眼中:我上过全市最好的学校、受雇于大企业的有为职员……它们令我联想到密密麻麻的蛆虫,我慌忙撇开视线。

早晨,我送走了返乡的母亲(她与她的新朋友依依惜别,我只能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她们彼此哭泣),再骑车赶去公司上班。乌鸦停在电线杆上,灰暗的天际昭示着风雨欲来。

上司分派了新人给我照应。我见到她,身子几乎压到了最低,几乎亲吻到她满是白色字母的高跟鞋。她暗示我好好干,有的是机会升迁,我便十分乐意地接下了委任。

对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发梢有些蜷曲。他的绷带描述:母亲并非本国人,来自远东不冻港。这点能自他浅灰的虹膜看出。他发“r”不太准。在他的故乡语言中,这个字母似乎跟弹舌有联系。

我端正发音说:“你好。”他点了一下头,打了个招呼。我意识到他在审视我的绷带,便坦荡地伸出手。他的眼珠转了几下,像一种寻找猎物的食肉动物……唔,非洲大草原上的豺狼。

短短数秒,他将手递了出来,嘴角噙着那抹亟待绽放的、谄媚的笑意。

“走吧,还有很多工作要让你熟悉。”

我好像也笑了。

他还是热忱地注视着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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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通常情况下,选择献身艺术的人,都曾自视与众不同。然而他很快会发现,自己的艺术、自己的与众不同,往往就扎根在与所有人的相似中。”

从书上读到这句话时,我已经退职。哈,一个孤寡的老头。这也是这之前我一直保持缄默的理由——不想丢了工作。毕竟手臂上缠着绷带的家伙,都忌讳当面谈这个规矩。我以往天真的举动,无异于以为人可以通过肉眼鉴别才能——绝无可能。我们都是相似的——没有了绷带,你就什么都不是。我居然曾企图把罪责都责怪到绷带上。

我本就特别,必然俾睨众生。他们嫉妒我所有的,趋附我所有的。几十年前,在那个新职员的目光里,我回想起了我原本的身姿。无论风向标如何转动,我都是永垂不朽的那个。

出生必然要伴随着死,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不顾性命地追求款式不同的绷带。把名誉带进棺材里,就是我们的作风。

我将过去曾对绷带产生的怀疑记录于此,告诫世人不要放弃它。

番外

“……昨日,众议院一致通过《绷带管理条例》以及《传播绷带文化计划》。全国将在不久的将来,迎来文字绷带的时代……名誉是你的戎装,你与众不同的符号……市内图书馆为了庆祝,开放了绷带支持者的手记,他们大多都已经逝去,但无疑挽救了现代人的性命……”

你关掉了电视,低下头——手上、脚上、脖颈上,都缠绕着那些恼人的细长玩意儿,但你还是孜孜不倦地往上书写着履历。涌进寓所的风吹起了你的旧绷带,它们挂满了一整面墙。你粗暴地扯过一条刚完成的,拍照,享受那些不断推送上来的赞美。

啊,我是与众不同的。你低语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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